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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之小满,水木湛清华:“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选登

       2022-05-30 光明日报3590
    导读

    插图:郭红松清华大学有着深厚的文学传统。这里走出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诗人、作家和文学研究者,为中国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为鼓励清华学子关注当代社会生活,激发文学爱好者的创作与批评热情,清华大学

    插图:郭红松

    清华大学有着深厚的文学传统。这里走出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诗人、作家和文学研究者,为中国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为鼓励清华学子关注当代社会生活,激发文学爱好者的创作与批评热情,清华大学中文系于2004年设立了“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该奖面向所有清华在校生征稿,迄今已举办七届。2017年,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成立后,成为该奖项的主办方之一。2021年9月,文学创作中心、中文系、日新书院联合发起新一轮征文活动,收到来自20个院系的近百篇来稿,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文学评论五类。这些作品,有的回望历史,有的聚焦当下,有的思索未来。内容方面,有对乡村百姓生存处境的关注,有对都市民众日常生活的体察,还有对校园生活与同学情谊的细致剖析,以及对元宇宙时代的深入思考和对经典名作的精彩解读。评审委员会最终评出一等奖1名,二等奖2名,三等奖3名,文学评论奖2名,优秀奖5名。本版节选三篇获奖作品,并邀请专家点评,以展示当代青年学子的社会关怀和创作才能。

    十年织家(小说节选)

    焦老头最近总是会做梦,梦到以前一起拉煤的那些人,梦到前妻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那些听不清的五坝话总是让他忍不住地想骂上两句,骂着骂着就把自己从梦里拽了回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喘了一会儿气,焦老头彻底清醒了过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口水,岁数大了,身体总是由不得他的控制。他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现在肯定不超过5点,起床也做不了什么,他只好继续躺着,但是此时他再也睡不着了。

    这几个月,焦老头一个人待在家里,孙子去王庄上学了,老伴也去了她自己儿子家里,除了女儿秀秀偶尔会匆匆忙忙赶回来,带走几包家里种的菜,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天不亮他是不能起床的,活了70多年,焦老头还是不习惯长时间地开着灯。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透过厚厚的棉袄感受着肚子里微弱的响动。昨天到底梦到了谁?他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梦,一边极力在脑海中勾画出这些人的样子,岁数大了,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人,也不知道在未来还能见到他们当中的几个。前妻的身影也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小心翼翼地拾着刚出锅的馒头,然后叉着腰喊他过来端馒头。他一向不满前妻的大嗓门的,恨不得让十里八乡的人都听到自己家的事情,直到此刻,虽然知道这只是个梦,但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哎,都是讨债的”。说罢,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窗外的天逐渐亮了,像是摆脱了他身上那件老棉袄,漏出清澈的蓝来。西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人们也起得晚,留给清晨的,只有一片死寂。几个月前的早上,焦老头还能跟老伴说说话,聊聊儿女的事情,聊到鸡开始打鸣,才在老伴的催促下不紧不慢地起来,然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炕上。这炕是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热,他念叨着穿好衣服,从炕上挪了下来。

    焦老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鼻涕便不受控制地从冻红的鼻子中流了出来,他用手把鼻涕抹了下来,刚想甩在地上,耳边却响起了老伴的声音“你能不能讲点儿卫生,你这个样子过年怎么去秀秀家?城里不比村里,你得注意一点儿”。他愣了一愣,缩回了吊着鼻涕的手,捡起落在地上的钩花手帕,擦在了上面,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个老东西,走了几个月了,电话都不打一个,可能我死了她都不会来给我烧一张纸,只想着贴补她的儿子。”他起身把帕子扔在了地上,朝着院子走去。他想找点儿柴火,把炉子点着,家里才会暖和一些,也能给自己下碗面条吃。

    院子里,墙边的积雪早已融化后结成了冰,焦老头格外小心地绕开它们,慢吞吞地走着。走了一圈,他只捡到了几根残留的小柴棍,老伴几个月前劈下的柴,早已经烧光了。他只好从屋中拿出斧头,打算劈一些柴,来把炉子点着。

    “咳咳咳,真的是老了,老了”,焦老头支着斧头弯腰喘着大气,盯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柴火。他的老伴比他还要大两岁,今年已经76岁了,他们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她在做,焦老头从来都没有自己动过手。想起这,焦老头的内心颤了一下,其实老伴跟着他的这些年,对他、他的子女以及这个家,都是尽心尽力,跟自己生活在这个小村子里没有一点儿怨言,如果他的前妻还活着,到如今也不一定能像她这样,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到这,焦老头抬头看向房檐,鼻涕混着眼角的一颗泪珠从嘴边滑落,掉在了地上。

    村子里原来有上百户人家,如今留在这里的人屈指可数,焦老头连个想说话的人也没有。起初,他还能走二里地去找老李头晒会太阳聊会儿天,可是如今老伴不在,他连一日三餐都困难,更别提去聊天了。他有时也很羡慕从这里搬走的人,他们搬走时满脸的喜悦与自豪,都让焦老头忍不住在夜里喝几两。城里的日子的确好呀,谁又不想去城里享福呢?如果儿子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儿,他早就在城里享福了,但偏偏儿子却是这样苦命。要不是为了他苦命的儿子,为了他可怜的孙子,他也不至于和老伴吵得这么厉害呀。他和老伴虽是半路夫妻,但是也一起同甘共苦十几年,早已经是对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他忍不住想起几个月前,老伴的儿子和儿媳来看望他们老两口,老伴高兴地宰了一只兔子,做了一桌子菜,老早就在村口等着他俩。儿子和儿媳在村里住了几天,焦老头也觉得家里热闹了很多,饭都比以前多吃了几碗。对于儿子儿媳,焦老头从不介意他们至今没有叫过自己一声爸,反而很开心地带着他们逛菜地、大棚,甚至在他们走之前,准备了好几袋满满当当的蔬菜和鸡蛋。除了这些蔬菜外,焦老头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拿得出手了,尽管他知道小两口这次来就是想找他们借钱,但是他的每一分钱都是要留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儿子离婚多年,一直没有再婚,也没有正经工作,如果没有他的帮衬,肯定是没有办法生活的。儿子找不到老婆,他是没有脸面去见死去的妻子的。

    小两口终是没有说出口。在村口送走他们后,焦老头内心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然而当他回到家里时,老伴还是把这个他无法逃避的问题又从过去拉扯到了现在。

    “老焦,我赵盼春嫁给你十几年,啥也不图,就是想跟你一起做个伴。我起早贪黑地照顾你,照顾这个家。红斌的媳妇坐月子,我二话不说地去伺候她,他们离婚后,两个月大的壮壮,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我这一辈子就想着我的两个孩子能够生活幸福,军军两口子实在不容易呀,这十几年了跑了多少医院,房子都卖了,就为了能有个孩子。问题出在军军身上呀,我们家就必须要负起这个责任。这次他们说要再去做一次试管,还差个两万块钱,你看这个钱我们能不能先借给他们,他们过两年好一点,立刻让他们还。”

    “我也没啥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靠每年大棚里的这点菜……”说罢,焦老头就转过身去,打算出门。

    这一下子可激怒了老伴,“你跑什么跑?”说着,她一把上去拉住了焦老头的衣角。

    “其实说到底也就为要个孩子嘛,把他俩也折腾够苦。咱们要不就劝一下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抱养一个……”

    “你说到底,就是不想拿出这个钱,不是你的孩子,就没有一点点心疼。”

    “你这就胡说了,我一直把他们当亲生儿女看待,跟红斌和秀秀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你说谎话都不打草稿。去年,红斌进城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给了他5万块钱。红斌是儿子,军军就不是儿子了吗?”焦老头的老伴瘫坐在沙发上,开始抹眼泪。

    “你别再胡搅蛮缠了。我这里最多给5000块,再多我也没钱了。咱们都老了,早晚需要花钱。而且壮壮还在上学,他那个爹又不成调子。至少得给说个媳妇,不然等我们都走了,壮壮怎么办?”

    “5000块,我去城里刷几个月盘子,扫几个月马路都不止这些,我伺候了你十几年呀。真的,老焦,我不求其他,就求你这一次帮下军军。”她说着用粗糙的手握住了焦老头的手,焦老头那长期抽烟熏黄的指甲颤巍巍地想挣扎出来,她握得更紧了。

    焦老头看着眼睛哭红的老伴,内心像是灌了几斤醋,一阵一阵地酸了起来,他抽出自己的手伸进裤兜摸索着,想摸出一根烟来,平息一下自己百味交杂的内心,摸了半天却连一根烟丝也没摸到,他只好咬咬牙,清了清嗓子,把说话的音量提高了几分,“他们没有离婚,他们只是没有个孩子而已,但是我的孙子,我不可能不管。”焦老头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似乎此刻被拒绝的人是自己,他也想坐在地上,像多年前跪在前妻坟前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说到底,还是因为军军不是你的亲儿子呀。我十几年,就没有焐热你这块石头心,我的命苦呀……”老伴的手无力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不再去看焦老头,自顾自地哭嚎起来。

    焦老头不再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朝着村口的小卖部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太想抽一根烟了,他要一根接一根抽,抽他一盒。

    …………

    (作者:任艳,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学生。本文系一等奖获奖作品,原文四万余字)

    点评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西渡

    《十年织家》描写焦老头和后老伴赵盼春夹处儿女之间窘迫而不乏温馨的生活,刻画焦老头由于经济拮据在亲儿子和继子之间不得不然的小小算计以及由此而生的负疚心理,老伴去世后的愧悔、丧子前后的疑神疑鬼,尤其入木三分。小说体现了作者对底层人物的深沉关怀,也展现了作者的共情力、观察力以及建立于这二者之上的丰富想象力。小说语言含蓄凝练,不事修饰而富于表现力,与题材、人物、环境融洽无间。

     

    老宅在消逝(散文)

    下起雨了,正在挖笋的母女跑到老宅的檐下躲雨。雨水沿着瓦片往下落,连成水晶珠帘。长廊的另一头站着一位陌生的老伯,也没有带伞,和我们一样是躲雨人。

    时值八月,隔了半年我终于回到家乡,兴致勃勃地拉着母亲回乡下转转。见我回来,外婆也喜上眉梢,说是要去把田里能吃的作物都摘一份给我。我说我想吃笋。

    “大夏天的,哪有笋啊!”妈妈说,“别给你外婆添麻烦了。”

    但外婆总有办法。“可以去老宅旁边的竹林看看,仔细找找说不定还有春天剩下的。”

    我们拎个红色塑料篮子就出发了,锄头不用带,老宅里还存着把比我年纪还大的呢。从外婆现在住的地方出发,沿着水泥路往里走,穿过两片农田和一条河,两边的小山夹道欢迎。再沿着青石板路往山的方向走上一百米,就可以看见老宅了。

    老宅被一片浓浓的绿色环绕,最前面是一片小竹林,据说是太爷爷年轻时候栽的。印象中每年春冬两季,家里都会吃这片竹林长出的笋。屋子的前院里还有阿太嫁过来后栽的两棵柚子树,这两棵树和栽树人一样,脾气火辣,结出来的果子味苦而涩,少有人能接受。屋侧边是棵芭蕉树,从来没有结过果子,却气势磅礴。

    我们去老宅里拿出锄头,阿太去世后,这间老宅就再无人住过。打开门,腐朽的木门发出呻吟,像是睡着的耄耋老人被吵醒。虽然没有人住,但屋里被收拾得很干净,灶台上,一条用竹筒做的日式水勺架在铁锅上。一瞬间,我以为阿太还住在这间老宅里,只是出门喂鸡去了。

    果然母亲是对的,我们只找到三只巴掌大小的笋。来不及思考要不要去别的地方再找找,头顶响起了滚滚雷声,黄豆大小的雨点就开始往下砸,砸在竹叶上,形成一颗颗饱满的水晶球。

    我们赶紧跑回老宅避雨,我们就是在这时碰到那位老伯的。

    老伯戴着一顶工地用的亮黄色安全帽,衬得皮肤黝黑,满是褶子,像生长了百年的古树树皮。他看见我们,朝我们笑笑:“这里是你们的家?”

    “进来坐坐吧,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外婆说。

    “不了不了,工友回去拿雨衣了,应该很快回来。”老伯说。

    我们问起他们在这边做什么,老伯告诉我们,他们在老宅后的山上做测绘。

    “这里以后要通一条铁路,山里都要挖隧道。”他指指老宅和附近的一些屋子。“这一片的老房子,估计都要推掉。”

    我心里一惊,低头看看脚下,想象站着的地方变成铁轨,但总觉得画面有些违和。铁路——充满工业时代气息的事物,和这桃花源般的景致放在一起,就像是在凡·高的油画里出现了吐着黑色烟尘的工厂大烟囱。

    “什么时候的事?”

    “造到这里估计得要个五六年吧。”

    话到这里就沉默了,我们回到屋里头等雨停。我随处走走,看见阿太和太爷爷的照片挂在厅堂的上方。太爷爷在我有记忆之前就去世了,我完全记不得他的模样,只能从照片上模模糊糊看出一点和外公神似的轮廓。阿太是两年前走的,我在大学宿舍的阳台上接到母亲的电话,说阿太在家里不知怎么地就摔跤了,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和阿太有关的记忆,还停留在两年前的冬天。正月过年,一家人回阿太的老宅摆新年酒,老宅难得热闹了一回。阿太硬是要塞红包给我,我试图拒绝,她一下子有些生气,提高嗓门非要我收下。我只得答应,她便立刻开心起来,要我再多吃点。

    阿太的脾气,在整个村子都是有名的。可我印象中的阿太总是笑的,哪怕有时生气,也是故意摆给我们看,只要顺她意,她立刻就不生气了。事实到底是怎样的,我已经不能找阿太对证了。

    如果阿太知道这座老宅要被移成铁路,她会生气吗?似乎她这一生还没有见过铁路长什么样。纵使告诉她,有了铁路这里就会繁荣起来,她也一定会觉得没有一座宅子和一片林子来的可靠吧。

    她在这间老宅住了大半辈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她信任呢?老宅是她和太爷爷有了五个孩子后,自己动手盖的。这个老宅的历史,就是写满了阿太回忆的历史。她在这个房子里养育儿女,目睹儿女离家,丈夫离世,再到过年过节见到不怎么认识她的孙辈。宅子在一点点老去,她也一点点老去。小竹林、柚子树、芭蕉树和摇摇欲坠的瓦片,都曾是她生活的旗帜,是她一辈子守着乡村并以贫穷为傲的证明。

    现代社会里的我们,有多少人还拥有着这样一个老宅。

    时兴的房子,大多是统一化的工业产物。要怎样的屋顶坡度,要多少层的地下停车库,窗户要按照工业规格严丝合缝建好。空调排出废气,垃圾扔到外面,我们不关心阳台上有没有落下什么植物的种子,也对邻居的生活一无所知。

    母亲打开老宅的后门,一条小水渠把屋子温柔地抱住。各种苔藓和蕨类植物扎根在水渠边的泥土里,像铺了一条绿色的地毯。往上看就是山林的模样了,榉树、樟树、无患子树肩并着肩站成一片永恒。雨渐渐停了,水珠在绿色上凝结,让绿色变得更近浓稠,说不出像什么风格的画。

    森林总是试图回归原本的常绿阔叶林样貌,它们在积极抗争人们的改造。

    我想起一篇文章里面说:“繁华不是常态,也不常驻一地。人和事物总是相互吞纳、交流,没道理人类予取予夺永不失手。”

    森林才是土地最初也是最终的面貌。而我们这些栖居者,只需要一个简简单单的家就够了吧。所谓家,就是人、宅子,还有其他生命一起生长的空间。而日子,就是我们和房屋、和所有生灵共同度过的悠长时光。

    雨终于停了。我们走出老宅,树林上空避雨的白鹭、牛背鹭们又开始飞行了。它们飞得不慌不忙,因为有家在下方等着它们。

    我们沿着青石板路下山,告别老宅。与来时相比,只是塑料篮里多了三只竹笋。

    下回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我回头望望,看见一只橘色的猫跳上了老宅矮矮的围墙。我的目光和它的眼睛直直地相遇了。

    它是否觉得我们形迹可疑?或许在它看来,我们才是闯入者。


     
    (文/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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