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何理解衰老?
有一个直接有效的物理方法:在身上各关节绑上沙袋,穿上装有金属块的马甲,再戴上特制的耳罩和眼镜。这样一来,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清,身体被几十斤的重量压得佝偻。
这是五年前“95后”养老护理员赵琼琼入职第一天的真实体验。老师说,这提醒护理员要学会换位思考,尊重老人的感受。去年底,包括她在内的一批年轻护理员代表上海参加全国养老护理职业技能大赛,多人获得佳绩。
直面衰老是需要勇气的。在上海,目前有7.5万名职业养老护理员,平均年龄50.9岁。这批“冒尖”的年轻人为何加入?他们带来了什么?又收获了什么?
难以避免的无力感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年轻护理员都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2016年,赵琼琼进入上海市第一社会福利院工作。当记者问她第一次想要放弃是因为什么事时,她反问:“你处理过老人的分泌物吗?”
“分泌物”是老人大小便的委婉表达。在老人平均年龄超过90岁的上海市第一社会福利院内,大部分老人长期卧床,需要护理员定期更换尿布,失智老人则无法自主控制大小便,分泌物更容易沾到身上。
第一次上手清理时,赵琼琼没办法掩饰本能的抗拒。这不难理解,当一个人需要每天面对老人的吃喝拉撒,很容易心理崩溃,那是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有时会引起恶心和呕吐。
“确实想过放弃,感觉看不到前途,似乎没有太大意义。”赵琼琼坦言。她学的专业是护理,毕业后,绝大多数同学都进入了医院当护士,她是班里唯一从事养老护理工作的人。
这段痛苦的时期持续了半年多,前辈和领导都做了大量思想工作。“听她们讲个人成长经历,确实受到蛮多鼓舞,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
比起在医院,护理员更能看到人类因衰老而不堪的一面。
“你知道很多老人是需要人工排便的吗?”1996年出生的护理员王程问我。2018年进入杨浦区社会福利院工作的他,是行业里为数不多的年轻男护理员。“对很多老人来说,这在生理和心理上均无法接受,严重者会产生焦虑抑郁情绪。”
赵琼琼坦言,看到完全卧床一动不动的老人,无力感难以避免。她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将来走到这一步,又会是怎样?
这也是王程刚参加工作时的真实感受,特别是身体畸形的高龄老人,躯干以看上去有些诡异的角度佝偻着,还有的老人面部塌陷。
更直接的恐惧来自第一次在养老院看到老人去世。王程记得,老人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口气吊着,吸不上来,也咽不下去,发出呜咽声,22岁的他不敢直视。
面对死亡,1991年出生的护理员程漪雯显得更超然些。在成为护理员前,她在医院里做了5年护士,奶奶就在她工作的医院病逝,她知道,老人家并未得到很好的临终护理。这份遗憾,让她萌生了进入养老护理行业的念头。
但程漪雯的父母不理解:为什么护理专业毕业的女儿,不去打针发药,而愿意去给老人换尿布?他们有些难过,怕女儿受委屈。
女儿有自己的想法:“等我父母老了,肯定有些事情需要我亲手去做,现在就当提前演练了。”这份心思,她还没告诉父母。
对双方都是一场考验
上大学以前,王程从没想过自己会每天和老人打交道,这和他的性格相差太远。
学生时代,他不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初中住校,他和哥们翻墙到校外的网吧打游戏,成绩不好还早恋,让爸妈操了不少心。
2015年高中毕业,王程因高考分数不够未被第一志愿的物联网专业录取。在专科院校中,他随意填报了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年服务与管理专业。“具体做什么完全不了解,只听说比较好找工作就填了。”
从年龄上看,王程等“90后”护理员是老人眼中的“小小孩”,但在实际工作中,老人反倒更像年轻人眼中的“小孩子”。
一位90多岁的老人,脾气古怪暴躁,别人喂饭不肯吃,还故意把饭菜吐到护理员身上,只有王程来他才听话。平时,性格外向的王程爱和老人聊天,两人的关系因此比较亲近。
“‘90后’有年龄优势。”王程笑说,老人平时很少接触年轻人,看到小伙姑娘比较愿意沟通,不太容易发生争执。平时,院里老人都叫王程“小朋友”。
但有时候,他也会故意像家长一样发脾气:“为什么不好好吃饭?”老人朝他眨眨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就像做坏事的小孩子被发现了一样,这让王程心里一软。
相互的信任是在日常点滴的陪伴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考验。
赵琼琼也有类似的体验。从小失去爷爷奶奶的她,渴望在这份工作中找回类似亲情的体验,但过程并不容易。
她遇到过一位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不仅脾气暴躁,还常常动手打人,把药吐到护理员身上,赵琼琼的手上被老人抓出过很多道血印子。
她有过委屈,但也明白,老人并非故意为难人,这是疾病导致的行为异常。每次去护理,她都会先安抚老人的情绪,长此以往建立信任后,老人便能乖乖吃药吃饭。
“还有的老人,在走廊里不停徘徊,反复开关灯,你不能去指责她,因为她很可能是对环境缺乏安全感,需要通过行为的反复排解焦虑,这是正常的。”
在那些“不可理喻”的背后,年轻的护理员们看到了老人深深的孤独。
有的老人子女事业有成,但都在国外发展,看到别人的家属过来看望,他们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羡慕和失落。老人之间也会攀比:“今天我儿子来看我了,你儿子没来吗?”
也有人沉湎在往事中。年轻时,他们是士兵、海员、领导……见识过世界的丰富,不甘心困于衰老。赵琼琼照顾过一位老人,一听到别人喊她“王奶奶”就生气,只接受“王老师”这个称呼,她年轻时是一名人民教师。
更多的老人把寄托“移情”到眼前的年轻人身上。他们把这些二十来岁的护理员当成孩子,像家里长辈一样催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小孩,这让他们感到自己回到了某个年轻的时刻。
但这种情感联系会在老人去世时突然断裂。
“你们平时一直聊着天,说着心里话,突然有一天,老人就走了。”程漪雯说,你投入的感情越多,可能最后会越难受。
细微中的尊重和体面
大学二年级时,王程参加民政部组织的一次养老护理比赛,考核项目包括鼻饲、穿脱衣等项目。当时他觉得这特别简单,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专门开设课程去学习。
实际上,护理不是机械地记忆动作,每个动作背后都有实际的意义。以帮助偏瘫老人行走为例,需要先帮老人把手杖撑开,再迈开患脚,接着迈开健脚,这能提供更稳定的三点支撑,否则老人容易摔倒。
“重点不在于某个具体动作,而是要学会针对不同老人的不同状态,发现需求和问题。”工作后,王程才更加认识到这一点。
在当前的护理员队伍中,像王程、赵琼琼等“90后”仍是少数,不过在未来,更多年轻人有望进入这一行业,这和养老需求的变化有关。
在2021年上海市养老护理职业技能竞赛中,“80后”护理员滕丽丽获得全市一等奖。她注意到,以往,评委更注重护理员动作是否标准、漂亮,现在则倾向于关注老人的感受度,以及老人是否获得尊重与体面。
“老人的精神需求越来越高,这要求护理员同步提升精神抚慰和照护的能力。”滕丽丽说,年轻人更有文化知识,学习意愿更强,在人文关怀方面可以做得更好。
遇到不能理解的行为,很多人的本能反应是拒绝理解,但护理员不能这么做。正如王程所说:“我们可能是老人和外界的唯一联系,如果我们都不理解他们,还有谁能?”
这种关怀往往体现在细微之处。有一次,一位中年护理员气冲冲地跑来向滕丽丽告老人的状:“她偷筷子!”滕丽丽提醒护理员不要随意指责,毕竟谁都不希望被扣上“小偷”的帽子,仔细了解后才发现果然是一场误会。
护理工作也需要思维活络,敢于创新,这又是年轻人的优势。
这两年,以数字化为基础的智慧养老渐成趋势,有的养老机构采用智能床垫监测老人睡眠时的生命体征,对四五十岁的护理员来说,学习门槛较高,但对“90后”们来说并不难。
无论技术进步或人文关怀,赋予衰老更多体面和尊严,成为养老服务发展的大趋势。
在工作中,护理员经常遇到的一个动作是,要把老人从床上扶到轮椅里,中年护理员通常的做法是让老人抱住自己的肩膀,再背到椅子上,但这会对护理员的腰部造成损伤。
年轻护理员更倾向于另一种方式:让老人利用一侧较好的肢体作为支撑,同时帮他扶住另一侧,让老人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这既是职业保护,也可以帮助老人恢复残存功能,这是“用进废退”的道理。
这一小小的细节,折射出对老人的尊重。“活一天就要有这一天的质量,哪怕已经躺在床上,也需要最后的一点尊严。”滕丽丽说。
有所突破,才能走得更远
在杨浦区社会福利院见到王程时,他穿着一身西装走来,像一名企业白领。“这是院里发的制服,护理员的形象也可以很体面。”他笑着解释。
参加工作以来,他从基层一线做起,用两年多时间成为中层管理人员。在管理岗位上,他需要发现护理员工作中存在问题,并进行相应的技能指导。按年纪论,不少护理员都是他的长辈。
和王程一样,他的很多同学毕业后也都进入了养老行业,不少人来到上海,在一线从事护理工作,也有人已成为护理站站长,还有人成了养老企业的负责人。
和王程同年进入杨浦区社会福利院的同事,很多也已晋升到管理层,他们全是“90后”,其中年纪最小的出生于1998年。
工作时间长了,年轻人对衰老的看法也在变化。
有一天晚上,正好是王程值班,当晚,一位他熟悉的老人去世了,他走到老人床边说:“奶奶,希望你在另外的世界里好好生活,依然像以前那样阳光、开朗。”说完,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衰老的过程看上去并不很体面,机能退化会让人变成另外的模样,但这就是自然规律。“这样想着,那些恐怖的感受也就慢慢消失了。”
养老需求的不断变化,也让年轻护理员们的学习需求更加旺盛了。去年开始,王程在上海开放大学的老年社工专业就读,每周上一到两节课,明年即将毕业。
老年护理涉及的学科确实很庞杂,包括老年病学、药学、老年活动、社工、康复护理、养老机构管理等等。“自身学习更多东西才能去服务更多人。”王程说。
赵琼琼也有进修的想法。2020年,她参加首届长三角养老护理职业技能大赛,获得了一等奖,但通过比赛她也看到了自己在康复技能方面的短板。
她解释说,现在不少老人往往会因中风留下偏瘫等后遗症,护理员要对老人进行后期的照顾康复,提高老人的生活自理能力。这一需求不小,目前,她正在自学这方面的内容。
“有所突破,才能走得更远。”她还在计划未来攻读养老方面的学位,进一步提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