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山的会客厅
刘云霞
喜欢四面山的理由有很多:绿色、清凉、清静、富氧,邻里融融。
七月中旬,2022年第一次进山。当我们拎包提箱地出现在小区的林荫步道上,过厅里的叔叔阿姨们都转头微笑地看着我们,一双双善意的眼睛扬起来,友善地打着招呼:
“你们才来啊?”
“前几天怎么不来?那么热。”
“今年不会那么匆忙下山了吧?”
过厅里新增了几张条木椅子,椅子上坐满了人。不用说,一定是物业安的。这样想着进到屋里。从城里带上山的东西还没有理顺,只在避暑期间相聚,做隔壁邻里几年的本家前辈就举着两只煮好的糯包谷——四面山著名的土特产之一,色泽晶亮,香嫩甜糯,营养又健康——他轻轻拍响了我们敞开着的门。他擅长厨艺,分享美食是他的一大乐趣。我拿出了我新近出版的书,去年他向我索要过,因为回江津后再没上山,天气转凉他又回重庆去了。这是我们一年后的再相见。我记得自己的承诺。
避暑房小。吃饭睡觉之外,大家喜欢在室外公共空间散步、逛场镇、跳舞、聊天。前不久在作家前辈舒德骑老师的朋友圈得知,四面山的猴子也亲民了,不躲在密林深处,竟然活泼泼地跑到人车汇集的开阔地来了。不用说,今年进山避暑的人们又增添一件乐事了:看猴。
小房子里有一大筐桃子,毛茸茸的,皱巴巴的,半大不小半生不熟的样子。以为是父亲买来吃的,还责备他买得太多又不光鲜,品相不好,估计口感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说,不是买的,是去附近农户家摘的,摘来喂猴子的。哦,不出所料,猴子果然是四面山今夏最耀眼的明星。
傍晚去山门散步一圈,享受着凉润润的深呼吸,给友人发了一条信息:山里不一样,是很不一样。回去的途中碰见一阔别多年的同事,再折身回去与她一起走了一遭,说了很多话。空气好了,呼吸就好;呼吸好了,话语就多了;话语多了,情感就近了。
回到楼栋,过厅已经没有了人,几张椅子空荡荡的。我坐下来,想着:小区物业真是好啊!放上这么几张条木椅,邻居们在这里坐坐,人气就旺了。互相聊聊,人情浓了,彼此照应就多了。姓吴的奶奶一个人住三楼,平常儿子儿媳要上班,周末才能来。四楼的阿姨要带刚满月的孙子,叔叔腿有残疾。总有人帮助他们买米买菜。底楼六号房的猫委托邻居照料两天……
小区物业真是好啊!我想起几个月前作为政协委员身份受邀去调研城里的一个老旧小区,社区工作人员问到老人们有什么需要帮助时,他们就提出了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在过道或者花园一角安放几张椅子。不然,他们感到闷了彼此想说说话,出门来要么随地而坐,要么就坐在花台围栏边的石阶上。
上了年纪的人跟随子女进了城,被钢筋水泥包裹着的是他们对乡土的凝望,却挡不住他们渐行渐远的难隐的村庄情结:进门是小家,出门是大家,无遮无掩,彼此有话语有温度,亲密无间。老人需要抱团,一起坐坐,一起说说话。
山里的雨水多,说来就来,又快又猛又急。“下雨了!收衣服了!”第二天中午,一阵忙碌过后,邻居们又聚集在门厅里逗孩子,看雨,说话。“小区物业考虑真周到,”我在他们中间坐下来,禁不住赞叹道,“有这么几张椅子,真是好!”
“物业准备安来着,刘阿姨已经花钱买来安放好了。”父亲指着右侧坐在条木椅中间戴着金耳环和珍珠项链的精精瘦瘦的短发老人说,“去年她买的那边两张,今年又买了这边两张,一共花了三千多。”
哦,难怪四张椅子颜色不讲究不统一呢。左右并排各两张,一边是橘黄,一边是朱红。我不由得侧头看着刘阿姨,满怀敬意。
父亲继续说着:“她做好事,心好的人会长命百岁。”
刘阿姨不好意思了,连忙说:“这有什么啊?我的家门口就在这里,热热闹闹的多好啊。大家方便,我就方便。”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热络起来。得知刘阿姨八十二岁了,老家是蔡家乡村的,一辈子务农,育有一男两女。丈夫是四面山采木工,退休二十几年了。夫妇二人随子女进城也很多年了。她很骄傲地告诉我她们家是四世同堂,大孙子都三十四岁了,曾孙也十岁了。她还带我去看她女儿的避暑房,与我们在同一楼层,今年才花了两万改造了厨房。
老人很健谈,头发浓密,白发不多,动作也很利索,看上去的年龄比事实上至少要年轻十岁。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句话蕴意丰富,与学识厚薄、财富多寡似乎没有多大关系。
门厅既是过道,更像是一个简易开放的会客厅。一大早,也没有梳洗,披头散发的,我就坐在门厅的条木椅上,看穿戴得干干净净的梅叔(刘阿姨的夫君)侍弄着一只鸟。据刘阿姨说,那是一只八哥。黑色的羽毛,长尾巴,红色的尖嘴,眼睛又圆又亮。头顶是黑色的细细的绒毛,眼睑至后脖子围了一圈黄色的肉肉,类似公鸡的头冠。咋看,脑袋上就像戴着一顶装饰着黄色丝巾的黑帽子。它翅膀底下的羽毛是白色的,当它张开翅膀飞起来时才能看见。
我问梅叔:“它叫什么名字呢?”梅叔说人们称它“欢哥”。欢哥在鸟笼的木架上跳来跳去,又从木架上跳到下面的竹条上,再从竹棍上一下子飞到木架上,动作很是灵活。
笼子布置很是精巧,除了蹦跳飞翔的木架子竹棍子,还有用红线悬挂起来的金色铃铛,式样考究的白色食槽和不锈钢水槽。梅叔慢条斯理地把搁在笼子里接粪便的塑料底盘拿出来清洗,再用洁白的毛巾帕子把水珠擦干,水槽食槽也都拿出来洗干净擦干净了,再一一送回笼子里去。然后往笼子里添水加食,还把一大块削了皮的苹果挂在笼子里的铁钩上,把一块梨放在底盘里,又进屋去拿了半个鸡蛋黄搁在木架上。欢哥一会儿跳,一会儿飞,一会儿啄食,一会儿用嘴巴整理羽毛,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叫,忙得不亦乐乎。刘阿姨说:“你看它欢喜得很,像小孩子停不住。”
刘阿姨说梅叔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的,话语也不多。幺女担心他年纪大了心生孤寂患老年痴呆,去年三月花五千元买回来这只八哥,让梅叔在照顾中精神有寄托。
欢哥最逗人喜欢的是嘴巴很甜。它用不同的声音说话:“爸爸牵起耍哈”是粗莽的男声,还是地道的江津方音;叫“幺姑婆幺姑公”时是稚气的童声;问候“你好”时又是温柔的女声,还是标准的普通话。它说得最多的就是“你好”。刘阿姨说它听人说多了就会说,想说啥就说啥,想咋说就咋说。有些话她也听不懂,也不知道在哪儿跟谁学的。但是正教它说话它又不说,犟得很。
坐在条木椅上,看着那样老少祥和而温馨的画面,不禁想,女儿的欢哥给了梅叔温暖、孝敬、体贴,刘阿姨用心布置的客厅给梅叔增添了更多的安宁、欢乐与幸福。一个小小的决定,不为自己却成全了自己。原来成全他人,也是成全自己的啊。
过厅外那条南北贯通的林荫步道,不光小区里的人,小区外的人去四面山场镇买菜,都爱从这里穿过。人们来来往往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都爱在这里驻足,喜形于色地对着欢歌说着“你好”“你好”。被大人牵护着的小孩子们往往会挣脱大人的手,跑过来围着笼子,站着蹲着,眼神里是满心的爱意。有时欢哥保持沉默,梅叔和刘阿姨就和善地回应着“你好”“你好”,人与鸟、人与人就这样和谐起来。
在四面山的星宿丽景、万水千山、香槟小镇、二台竹苑等小区,在那些高高矮矮或新或旧的楼栋里,透过繁花似锦的花园或碧绿的临街绿植,都可见到古朴、熟悉而亲密的邻里相处模式:或几张老旧的藤椅,或几张小巧的矮凳,或几块简易的木板,不管是闲赋之身的大小官员,还是乡间畜牧耕种的老爹老妈,不管是他乡的客人,还是本地的乡亲,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聚集就是一家,门厅已悄然化身客厅,处处散发着的静谧岁月的独特韵味。
每年夏天,父亲不等入伏,甚至五月刚过,就心急火燎地嚷着要进四面山避暑。我似乎明白了他留恋四面山的理由:是曾经在乡村有过尔后在水泥丛林里消失一直在他们心上保存完好的,带有浓郁烟火味的,带有浓厚世俗人情的邻里氛围。在四面山的会客厅,有鲜活生命的交相辉映,有不可错过的心灵私语。